撰文:唐鹏 数旗智酷创始人

ChatGPT让我想起两本书,一本叫《奇点临近(The Singularity is Near:When Humans Transcend Biology)》,由雷·库兹韦尔于2005年出版,作者通过对计算机、人工智能等发展的研究展望,描述了一个“希望与危险深度纠结”的未来,中文版的封面上出现的“2045,当计算机智能超越人类”这句话更让人觉得紧迫而又无所适从,时间越来越近,而数字智能技术在我们的四周就像即将苏醒的机器怪物,导致人类现在每做一件事都要回头看一眼,就像在黑夜里的山路上走夜路,总怕自己的脚步声让鬼神跟来。

另一本叫《技术陷阱:自动化时代的资本、劳动力和权力(The Technology Trap:Capital, Labor, and Power in the Age of Automation)》,由卡尔·贝内迪克特·弗雷于2020年出版,作者在书中回顾了两次工业革命的源起和影响,以及从纺纱机、蒸汽机、汽车、集装箱、计算器等发展的历史影响与社会价值。我看到的是作者试图表达一种人类面对技术陷阱所做出的在政策、制度及社会基础设施等层面的解决路径与支持方式,从而使社会发展在不同阶层、区域、领域等实现“能量守恒”,而避免进入“卢德分子”对抗新技术的无休止革命当中去。

因此,笔者认为,如果说网约车、共享住宿、网络外卖等让全社会真正开始关注如何通过基础设施支持、福利重新分配、劳工权益保护等政策与制度设计,来帮助正在进入移动互联网“技术陷阱”的人们爬出陷阱,那么,或许我们此刻要马上准备如何应对ChatGPT的“技术陷阱”,而从目前的各方反馈来看,这一次的“技术陷阱”针对的或将不是“蓝领”,而是“白领”,甚至“金领”。

搜索引擎之后,对“知识”的定义再次走到了十字路口。搜索引擎将知识进行信息化,ChatGPT重新将我们自己生产的信息又包装成一种知识喂给了我们。而我们对着正在发生的一切显得震惊与惶恐。我并不觉得ChatGPT再一次使“知识贬值化”,它只是将一些本来就不应该有价值的套路贬值化,而超出了静态语料库以及还未被在线化传播的信息、观念、思想依然弥足珍贵。

“人们担心不是ChatGPT给出错误的答案,更担心它给出正确的答案。”因为人类需要永远确保正确答案由自己给出。

“并不是chatGPT有多厉害,而是掌握了使用ChatGPT技巧的人厉害。”一个恰当的好问题会得到一个惊艳的答案。而一厢情愿地把ChatGPT当神一样提问,最终也许什么也得不到。但相比于搜索引擎,ChatGPT确实更近似于神,搜索引擎会给你一堆不咸不淡的选择,ChatGPT给你的答案似乎都像一个迷茫的人向神婆问自己的星座运势一样,越想越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ChatGPT的意义可能不亚于集装箱之于全球化的革命影响……所不同的是集装箱是区域对区域、国家对国家、主体对主体之间的物流运输,ChatGPT是全球化知识对于每一颗人脑的信息输入。问题在于信息分拣比物流分拣的难度和影响也不是一个级别。

专业垂直型的聊天机器人强调的是“对错”,但ChatGPT让我们更关注的是“好坏”。我们惊异的并非ChatGPT的无比正确,而是它看上去“无所不知”。

从目前来看,笔者认为,ChatGPT最突出的三大能力是:取悦、取代和取消。

所谓“取悦”,即是用近似与人交流的语态与话语舒适感不停地制造一种人类正常交流的幻觉,通过流利的表达与内容整合取悦交流对象,从不同角度进行心理按摩,并且这种按摩可以一直持续到让你舒服为止。这种“舒服”包含两层含义:一是你认为它的回答满意到让你舒服,二是你认为它的回答无法令你满意,但让你产生智力上的优越感。

所谓“取代”,即是取代部分任务的设置,比如起草一份通知文件,或者制作一份政策解读文稿,目前的chatGPT已有足够的能力来为一位资深的研究工作者充当助理的角色,它提供资料和内容初步组织,你只需负责审核要点信息。因此,起草通知文件或者审核资料的岗位依然存在,但任务已经可以由ChatGPT介入参与了。

所谓“取消”,即是更大程度上取消了人对信息筛选的过程。搜索引擎曾被认为是“毒化”人类大脑的凶器,而现在看来,ChatGPT其实是在重置人类大脑,通过交流获得了相互驯化思维的过程——ChatGPT希望取悦人类所以不断给出满意的答案,人类为了获得满意的答案则不断按照机器的认知模式去提问,而人的思考能力则被取消了诸多的可能性,并逐步被赶入一条“只有机器认可才算正确”的羊肠小道。

从PC互联网、移动互联网到人工智能时代,从门户、搜索、社交媒体到ChatGPT,数字政府与公众的互动形态在每个阶段都经历革命性的变化,而必须注意的是,无论是门户、搜索还是社交媒体,其对政府数字化进程的改变的本质,仍然是掌握了信息源头的权威性,从传播、触达、获取与体验层面改变公众的获得感,重建政府与公众的关系。而GovGPT的问题在于,它将改变政府信息和服务产品的生产与应用过程,从而为政府与公众之间的互动创造巨大的可能性、真空甚至误解。在ChatGPT之前,我们有着对每一条信息的来源、出处、首发机构的追溯能力,但是,之后ChatGPT将成为我们的“最终信息来源”。

ChatGPT让我们看到数字政府再次升级变革的机遇,无论是在线互动、咨询答疑、办事指引、信息填报以及资料审核,我们似乎都从ChatGPT的身上看到了一个触手可及的未来。虽然这些需求曾经被“政务机器人”、“NLP”们“解决”了无数次,但这在一个通用型的预训练语言大模型面前,似乎一切都在重新开始。或者说,以往的解决路径本身就存在巨大的缺憾。而这种缺憾不只是由视野决定的,更在于其背后若隐若现的投鼠忌器的商业矛盾。

ChatGPT正在点燃AI时代的用户界面革命、交互方式革命与服务愿景的革命。

英伟达创始人与CEO黄仁勋认为“ChatGPT是AI的‘iPhone时刻’”。那么什么是“iPhone时刻”?iPhone开始了移动互联网,从键盘机到触摸屏开启了用户界面的体验革命。iPhone的电容屏或者那个标志性的Home键只是一种表象,但开启的人类与机器交互模式的革新,这样才会使自媒体人成为一种职业、使“个体主权”在不同的平台和场域获得赋能与商业认可,才会产生短视频App这样的“时间炼狱”与“流量黑洞”,才使人的在线行为由“点击”开始转变为“划动”,才会让直播成为一个产业。那么ChatGPT呢?所谓“聊天机器人”也只是一种表象,其本质是推动了人类的语言与机器语言的再一次“同频”,这种革新将带来所有服务模式和体验的变革,其影响不只是停留在对某些岗位的威胁上,也可能是对尚未浮现的社会岗位的创造上。

很多人在说,ChatGPT跟搜索引擎的逻辑一样,核心还是在于信息的整合和输出。但是,对于数字化进程而言,每一次交互方式的变革都将引领社会变革。ChatGPT与搜索引擎最大的差异在于,ChatGPT可以在用户不断给出的提问条件上进行“持续地匹配”,不断满足、逐步毕竟目标需求。而搜索引擎的每一次搜索都是对上一次搜索条件的遗忘和清除,而如果多个条件同时搜索,则很难搜索到可用的结果。这种交互方式的革命意味着ChatGPT可以具备“临时性记忆”,成为一个“短暂”的“类人化”交流对象,而非一个简单的聊天机器人。ChatGPT对语气、腔调与文字表达的流畅程度已经完全超越了国界的翻译腔,这与目前市场上出现的“痴呆状”的数字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ChatGPT在改变人类对数字服务的愿景,将一次性的服务交付转变为持续的分阶段交付,将对答案的范围与准确性逐步聚焦,最后无限对焦到一个最优答案。以往的垂直型客服机器人在问题的回答上是不可逆的,对问题的修正所获得的信息增量其实非常有限。而ChatGPT则可以面对错误信息针对问题进行不断修正,这种修正的过程其实已经可以延迟用户对“正确答案”的追求,而是沉溺于人与机器的“相互启发”之间的“智力竞赛”。这对未来的知识传播与服务交付会产生什么影响?至少目前还无法想象,就像我们在2000年无法想象小程序会改变政务服务一样。ChatGPT一直希望从人类提问中获取的是一种“确定性”,对于模糊不清、语焉不详的内容则无法准确定位,这对于喜欢以 “言外之意”、“弦外之音”甚至并不清楚自己需要什么的人类而言,确实让ChatGPT会感到为难。

如果ChatGPT的数字政府场景应用GovGPT出现,那么它将要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智能民主时代,如何再次定义政府“信任”?

GovGPT的出现,无疑将推动政府与公众之间的关系发生改变,从政府网站、政务新媒体到政务聊天机器人,看上去公众获取的信息的门槛越来越低,但是从假消息、谣言泛滥的内容传播空间来看,从信任机构(权威媒体)、信任平台(门户网站)、信任账号(新媒体大V)到信任机器(Chat GPT),人们对信息的辨别能力与选择门槛将再一次面临巨大挑战。如果以前的“信任”是建立在品牌、情感等基础之上的信任,那么对GovGPT的信任将是建立在0基础的机器信任之上。

如果以政策解读与拆解为例,我相信GovGPT会远超人类的效率,但与情感问题咨询所不同的是,政策解读更关注内容与信息的准确性以及可操作性,是一种结果敏感性的互动。而情感问题咨询则更强调过程体验的舒适度,侧重心理按摩效果,而无关结果。此外,我们还应注意到,如果GovGPT依靠已有语料的训练,那么在政府网站、政务新媒体等渠道内容尚无法做到规范发布的时候,涉及一些违规、粗口以及非法内容的时候,GovGPT则可能为用户提供糟糕的答案,从而形成对政府权威性的反噬。GovGPT可能需要做到的不只是“更懂中文”,更高的可能是“更懂政府”。比如“企业开办”这个词语在政府行政审批的术语范畴内,与在普通用户的交流语境里存在完全不同的涵义与意蕴,而对这些内容需求的准确定位与转译,则可能是GovGPT的挑战。

GovGPT会让政府与公众的沟通更高效么?

曾经有人将政府网站称为“24小时不打烊”的政府,后来将线下的24小时自助服务机称为“不打烊”的政府。但从效果来看,是否是24小时以及是否打烊,似乎并非公众关切的重点,能否为公众解决问题才是。因此,GovGPT是否真正会在已有的数字基础设施之上通过算法与算力共同提升政府与公众的沟通效率?

相比于原有的政府网站、政务新媒体甚至直播短视频等渠道,随时响应的确可以满足全时化的服务需求,但是对于GovGPT而言,除了用户需要的答案,可能更需要考虑的是用户得到的答案是否是政府所希望的答案。如果以城市的房地产政策为例,地方政府在对外公告或者非正式途径的消息稍微风吹草动,即可带来户籍、金融、中介及相关链条上的“蝴蝶效应”。那么,如果GovGPT通过对多方语料的汇总分析输出给用户,并对用户做出看似客观但并不恰当的暗示,由此带来的后续影响与后果将会怎样?更大的忧虑在于,在平台时代,信息的发布与删除至少是相对可控的,而在AI时代,GovGPT对谁、在什么时间、以什么表述方式说了什么,逐渐围绕个体的需求被一对一的“孤立”和“分割”,甚至可能产生“不可重复实验”的效果。由此带来的影响也很难掌控。

如果说GovGPT之前的数字政府仍可以通过互联网的传播与共享而针对自身的缺憾获得自我纠偏和自愈的时间和空间,那么GovGPT之后的数字政府将应该如何获得这种能力?假若每个用户都是“沉默的大多数”,那么GovGPT是否会在错误的道路上变本加厉地一路狂奔。

GovGPT能否为公众提供更为有效的自助服务?

ChatGPT出现之前,无论是“一网通办”还是“最多跑一次”,对数字政务服务而言都存在一个根本性问题:政府侧在策划、创新和想象如何为公众提供最优的服务体验。而公众和企业的真实办事过程往往是被淹没的,所谓的“办事攻略”最多的都是以办事流程图等方式出现。那么,GovGPT是否可以真正提高公众办事攻略的显示度——让真正办成事的人告诉其他人应该如何办,而不是单独依靠在线办事流程、新闻报道或其他途径。这种对于公共知识与体验的共享整合更广泛,那么公众的办事效率和体验也将更高。

从ChatGPT的应用体验来看,对功能性的服务或内容,在识别了提问句式后,其实质已经在逐渐形成套路性的答案。而对中国的政务服务而言,各地城市均因自身条件在形成自身在公共服务、城市治理、营商环境等领域的办事规则、服务模式以及资源配置,这样对于一个只看“好坏”但无法区分“对错”的GovGPT而言,这显然距离其实用性还会有较大差距。毕竟,从服务个人生活到服务组织决策,中间所涉及的要素及影响将差异巨大。

此外,目前的政府行政管理领域任何工作的开展都是与组织流程、资源配置、考核体系密切相关的,任何工作都是需要以牵头人、负责人来完成责任的闭环的。GovGPT如果作为一种锦上添花则可以成为一种创新应用,但如果一旦因为回答错误而违纪公众切身利益,该如何来划分责任?这种责任体系的建设势必将对原有的组织运行流程和协同体系产生重要影响。而更需要关注的是,在一些特定行业和领域的政务服务,对于尚未被数字化的“沉默知识”或者说离线“潜规则”,GovGPT是无法获取或得到训练的,那么它对目标问题的指导和建议自然也会是南辕北辙的。

GovGPT是否会让数字政府发展进入“技术陷阱”?

ChatGPT的出现让“信息平权”再次被关注,似乎成为了Web互联网之后一次新的信息平权运动,并且其操作的便捷性与反馈的高效,甚至产生了让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作家、研究员以及思想家的幻觉,而真相是每个人都可能成为被机器奴役的“贪吃蛇”——我们喂给机器语料,然后机器咀嚼完重新喂给我们,最后我们将自己撑到生命结束。

GovGPT是否会让数字政府发展进入“技术陷阱”?我觉得主要在其所取代任务的关键性,以及该任务所处岗位的利益重要性。我并不认为GovGPT取代一个政府研究室或规划科室的普通工作人员会造成多大影响或损失,因为当年的打字员也是这样被取代掉的。但是,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GovGPT在尝试取代某个市场监督部门或执法部门的核心关键岗位,那么无论对于部门还是个人,谁会愿意?那么必然会引起自发的抵抗,就像用多个系统申报审核来拒绝将数字化全流程引入工作中一样,拒绝在工作流程中使用GovGPT的服务也顺理成章,可以以数据安全的名义,也可以产品不好用的名义。

因此,GovGPT的发展必然会让数字政府进入“技术陷阱”,而就像以“平台霸权”、“数据暴政”等对数字政府发展产生质疑的“卢德分子”一样,对GovGPT的抵抗如果不多,那只能说人们并未真正看清它。数据开放正在成为数字时代政府创新公共服务与优化社会资源配置及激发活力的重要推动力,而要走出GovGPT的“技术陷阱”,“算法开放”或许成为未来真正赢得公众支持与参与的动力,并成为推动“可信人工智能”应用的群众基础。

当然,我希望以上都是无知者的杞人忧天与一孔之见。